催眠
斗真睁开眼睛的时候面前的手机屏幕显示着7点11分。他猛然坐起来,比起不甚熟悉的周遭,工作迟到的惊吓更大。今日帝剧没有公演也并非排练日,脑袋清醒后又轰然倒进床里。
窗帘的缝隙间透进残冬早上特有的白光,望出去是被高层建筑切割得毫无感情色彩的静态天空,对比起来这方被棉被和乱七八糟的衣物包围起来的狭小空间就觉得格外温情。
身边的人大幅度的滚动了一下,把脑袋蹭进这堆温情里,发出低沉而均匀的鼾声。
一阵阵酸痛从后脑勺的皮下神经传来,宿醉的倦意回潮,斗真皱了下眉头望眼旁边的大型犬,估计正在忍受和自己差不多的头疼。
昨夜的回忆渐渐清晰起来。
当酒席间山下轻轻扯过他的袖子说着今晚住我那吧你别回去了太远了,斗真立刻感觉到佐藤前辈投射过来的充满恶作剧意味的笑容,结果根本来不及阻止,喝到兴致上逞强斗快的山下自然地落入前辈们居心叵测的圈套。
临走的时候前辈们还蔚为关心地问着斗真你没问题吧,他吃力地扶着不省人事的重量物勉强挤出笑容。
山下的家的确很近,但一下TAXI就已经来不及了。
斗真同他并排跪着从侧面紧紧环抱住他,任他上身全部的力气都靠在自己的臂弯里向前垂丧着脑袋,然后吐了个一塌糊涂。
斗真掏出纸巾替山下擦干净嘴巴,车灯微弱的光线不断流过,他看到山下潮红的脸颊和半睁的眼睛,依然漂亮,却涣散茫然。
大概觉得很不舒服吧,斗真想着,把山下搂过来,动作好象怜惜地抱起一只乖巧到有点呆滞的猫。他透过厚厚的冬衣拥抱着他,尽力地传达过去温暖平静的气息趋散寒凛的酒精味道,一只手像顺毛一样安抚着山下的脊背,另一只手轻轻地拍着一头乱毛的脑袋。
斗真感到山下的下巴搁在自己的肩膀上,一磕一磕。
“别睡啊,要着凉的,就到家了。”斗真凑在耳边非常小声的说着,心想这家伙真的壮了不只一圈,沉多了呢,脾气倒是一点没变,好骗还特不服气。
微弱的抽泣声传来,斗真紧了紧怀抱,随那个迷迷糊糊的孩子突然就趴在自己肩膀上哭起来,还任性地把眼泪鼻涕抹在自己的外套上。
只有喝醉了才会哭出来,哭累了睡一觉天亮了就会忘记,然后绝不会再在人前表现出沮丧的样子。斗真知道,所以什么都没问。
也许当下面对的状况太多觉得压力大,也许最近工作太忙觉得累了,也许刚失恋了觉得伤心,再或许只是单纯的感到不安和寂寞。理由什么的都不重要,只要在最需要的时刻被安慰到就可以了。
还真是个让人放心不下的孩子啊,不过,在照顾这个孩子的事情上,他生田斗真可以以十年的青葱岁月发誓绝对不会输给任何人。
斗真望着山下露在被子外面的部分,头顶黑发间可爱的发旋,长长的肌理流畅的手臂,好象茂盛的野草地和蜿蜒的河流,透着春日将近的生命力。随即被自己好似圣母口气的比喻给恶心到,斗真踢了踢那团被子,“我饿了,起来去吃点东西吧。”
山下没有睡饱,而且他有严重的起床气。但他还是磨磨蹭蹭地爬起来,再磨磨蹭蹭地移去卫生间,最后磨磨蹭蹭地呆在衣服堆里挑挑拣拣。
那缓慢而别扭的样子就象以前堀越放学时的腔调。
总是喜欢在一天结束时候检讨那道题目为什么会做错之类的问题,然后跟自己怄气,缓慢地整理书包,一路踢踢踏踏,仿佛要考验斗真的耐心似的。但不论自己怎么拖拉,哪怕事物所的车子都等不及开走了,斗真总是会在校门口等着自己,好象一出白烂的校园纯爱剧。
但是他们两个从来没觉得他们恋爱过。
他们不会想知道对方在干什么喜欢什么在意什么,还经常一路无言。
斗真喜欢把自己收拾的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他不明白山下为什么总能把自己折腾的那么邋遢。
山下曾经试图陪过斗真看他最爱的X的演唱会DVD,当斗真激动地泪流满面的时候,同一张沙发上的山下正消灭完面前的垃圾食品惬意地睡过去。
但是他们又觉得他们一直恋爱着,经历各种各样的离合悲欢后依然恋爱着。
任何时候想起对方穿着高中时隐形扣白衬衫的身影都会心跳加速,山下习惯性地解着的领口的两颗纽扣,斗真端正的肩膀和纤细的腰线,清晰地浮现在眼前,一种只有少年萌动时期才会产生的特别纯净透明的肌肤饥渴感就会蔓延全身,忍不住想去触摸。
如果山下难得地问起斗真在做什么,我需要你的信号就会疯狂地传递过去把斗真紧紧包围,斗真也会立刻回应赶到他的身旁好象到了非自己出马不可的紧要关头。
有些人的心很小却很深,交往了就不会主动说分手,习以为常了就不肯放手,但这些不能也不够全然归咎于信任和依赖的种种习惯。
非常幼稚又非常成熟的恋爱。
准备出门觅食的时候两个人都恢复了精神,热烈地讨论着餐厅的问题。
斗真说起上次约会的那家料理不错,山下说我再也不会去那家店了,斗真说你现在觉得丢脸啦那个时候你怎么能想出这么丢脸的主意,山下说我觉得精心安排的惊喜很帅啊再说是特地为你生日准备的耶,斗真说的确很惊喜我很高兴心意领了就是以后泡马子不要再用这么老土的方法啦,山下不作声了,心想说那我就是在泡你而且泡到了,不过这么流氓的话还是不要说出来的好。
斗真陪着山下去地下车库取车,山下打算买车一路念叨着悍马四驱,斗真则规劝着说买那种在日本中看不中用的车干嘛。一切就像普通家庭夫妻间的对话。
住宅楼内部进入车库的通道有七拐八绕的冗长走廊,走廊顶上间隔一段距离悬挂着白炽灯。
山下和斗真一前一后走着,不对话的时候灰色的空间里只剩下回响的脚步声和递进拉长的影子。
狭窄黯淡的印象让人联想起录制少年俱乐部时夹在舞台和乐屋之间的那条走廊,录制节目的时候大家会把服装扔在走廊两边方便快速更换。最后一次一起录制少俱,山下看到斗真穿梭在走廊里认真地整理着大家的服装,日光灯下他的头发显得格外的黑,很好看但是人很疲倦。山下想上去跟他说说话,可是斗真很忙,嘱咐着大家在喷干冰的时候当心滑到。山下没能说上话,他很难过,就那样在卒业的歌声中草率告了别。
山下想到这里突然停下脚步,回头对着斗真说,今天陪我吧。
说完拉住斗真亲吻了一下,短促却深清的一个吻。灰色走廊的地上两条阴影顽皮地贴近了一下。
他时常会这样,不等斗真作答,以吻封缄。
与其说是害怕对方的犹豫,不如说是故意不给对方拒绝的立场,带着孩子气的高傲和占有欲。
我爱你,看着我,答应我。
以吻传达。
仿佛进入了一种幻觉。
所有的纯爱剧都是一种催眠剂。
他们想他们大概都被催眠了。
斗真有时简直做作地提起山下,催眠着自己被他爱着;山下在人生一字当头的最后一天做作地私服去看斗真的舞台剧,催眠着自己爱他。
走廊里的亲吻并没有那么快的结束,山下扶着斗真的肩膀再次亲吻上去,用他们一贯的温柔而细腻的姿态认真亲吻,不浓烈也不煽情。
惨白的灯光幽幽地映射在他们的黑发黑衣上,有些病态的环境,他们觉得自己也近乎病态了,把这里想象成少俱的那条走廊,十七八岁的他们在隔离着舞台下饭群喧嚣和乐屋里伙伴嘈杂的安静暗处尽情接吻。
一起长大的经历好象一个魔咒,在不停地暗示着他们的牵绊。那些年少时相互依恋相互鼓励的青涩而忧郁的感情就像甘甜的蜜糖让他们不舍得丢弃,然而长大是一场必经的溃烂,那种甜蜜在不知不觉的封存中变质成毒素。他们成为彼此的毒药,互相侵蚀着被生生割离时留下的伤口,又罪恶地互相迷恋,无法治愈也无法分离,青年的恋爱扭曲成一种沦陷。
结束亲吻,山下在斗真黑潮般的瞳孔里看到自己的眼睛,深海的深处海藻纠缠,充满情欲。他想跟他做爱,但是现在不行。于是他放开斗真快步走向自己的车,帅气地开门,发动引擎,再倒车打弯,驶到空旷的出口车道,招呼斗真上车。
斗真突然笑起来,可爱得像个少女,欣然坐上来。
我们的生活被分成两半,一半像任何一部疯狂的电影,另一半是现实世界。然而,从事着所谓制造美好幻象给人们带去希望和梦想的叫做偶像的职业,使他们进入介于两者间的昏睡状态。
面对面吃饭的时候他们觉得彼此是有感情的,镜头前相互凝望的时候他们觉得彼此是相爱的,取材的时候过分的靠近令他们感到麻木和抗拒,KTV里牵着手唱圣诞夜的灰姑娘却一点都不会觉得肉麻和难受。
其实他们已经不在一起工作很多年了,但昨天似乎不曾遥远,好象,世界上只剩下他们两个人,时空变得混沌,像许多破碎的瞬间胡乱地拼在一起,也根本没有未来的概念。
红色的保时捷开上柏油马路的地面,灿烂的阳光倏然泼洒下来。一身的温暖晴朗,异常真切的现实。同时感到非常舒服的两个人都面带微笑。
去吃中华料理吧。
恩。
一切都很好,哪怕是催眠。
当下,东京日和。
THE END